重庆。轻轨。晚上八点。我在前往机场接朋友的路上,一边低着头看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心想在疲惫的状态下看很小的印刷字是种很难继续的煎熬,即使是文学作品也需要一个吻合的心理状态和外界环境,一边又竖着耳朵听整个车厢呼呼作响的气流,陌生人没有内容的交谈,还有不停的关门声开门声。稍微低下头,看到对面的一双脚,棕色陈旧的皮鞋,皮面的褶皱条缝里塞满灰尘,鞋底是泥,想想这个点该是从工地刚刚回来。在抬高一点头,一双粗壮厚大的手交叉着放在一起,手指的纹路间依旧是掐着一层层稀薄的泥。两路口下车,他走我前面。隔着几步的距离,我才看到他个子不高,有点壮,约莫四十来岁,宽松的大裤子已经洗得苍白变形褪色。六七十年代出生的父母总是能把一件衣服从里到外穿烂点后在裁成条做成拖把或者用来纳鞋底。家里条件不够宽裕的时候,母亲的衣服总是那几件,有时婶儿会送冬衣,母亲会拿到家高兴地穿上说合身,还可以。那时候我并不曾明白一个女人只说衣服“合身,还可以”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满足,只当母亲笑得心满意足满心欢喜。父亲在穿的方面跟母亲一样不讲究。五六年前,我还在念高中,有时候在家里帮着叠衣服。一个个杂七杂八的衣架挂满了厚的,薄的,旧的,很旧的,年代久远的衣服。不见父亲母亲怎么穿,但一直挂着未曾扔掉。丢不开一切,就是我们父母这一代难以摆脱克服的宿命,比如房子,吃穿,孩子的未来。我是独生子,虽不能很夸张地说是“含着金钥匙”长大,但跟几个姐姐妹妹比起来,我的生活是宽裕自由的。住在家对面的奶奶曾指着门口的鞋柜对我妈说,你看你们家刚刚,日子过的真好,这么多鞋。母亲后来数了数,四五双,其中有两双是不穿的。这下子跟我的脚差不多大的父亲有了“备胎”鞋了,经常穿着一双年轻的鞋去给人做小工,晚上回来,鞋子已经面目全非,但鞋子质量很好,怎么穿都不坏,以至现在我回家还能看到几双上了蜘蛛网的鞋子搁在那里。轻轨上的大叔已经消失不见。有意在人群中搜索,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何况是陌生人。只是那一身熟悉的被生活磨减的装束,已经被久在学校里待着的我们渐渐忘却。常常听别人说,且行且珍惜。但一转身想想,什么是我们该珍惜的呢?哪些场景曾回回出现只是被我们忽略淡忘?在高谈个人,生活,梦想,追求,激情的时代里,在滥用美好,简单,朴素,平凡修饰日子的生活里,我越发感到鲁迅曾说的“麻木”依旧贴在每个人的脸上。我们以为内心在苦苦探索的认知里变得柔软,清澈,明了,但时代巨轮碾压而来的压力如一座隐形的山岳,压得很多人苟延残喘双目失明。有时候我们在狭隘的已知里过得天真懵懂,如同井底之蛙,但我们还把它叫做“生活”。